秦少游一生愁苦,与晏几道一起被称为古之伤心人。
他眉间凝成的愁结,许是红颜女子也难抹平。他心中积下的怨恨纵是待得来世也是难以化消。碰上少游的时候,见得他青衫磊落,在那野有蔓草的无边驿道上,看着落花流水,他轻轻地吟诵着情浓如斯的句子,泪痕满面。
浣溪沙·漠漠轻寒上小楼
漠漠轻寒上小楼,晓阴无赖似穷秋。淡烟流水画屏幽。自在飞花轻似梦,无边丝雨细如愁。宝帘闲挂小银钩。
此词以柔婉曲折之笔,写一种淡淡的闲愁。在生活中,每个人都会拥有自己的一份闲愁。不知何时何处,它即从你心底无端地升起,说不清也拂不去,令人寂寞难耐。词人们又总是能更敏锐地感受到它,捕捉住它,并流诸笔底。而此时,又必然会渗透进他们对时世人生的独特感受。“古之伤心人也”的秦观,年少丧父,仕途抑塞,于新旧党迭为消长之际,一再受到排抑,满腹满腔人生的遭际感慨,泛化为一种凄怨感伤的心境意绪而弥漫于词作之中,呈现出含蓄蕴藉、窈深幽约之美。
踏莎行·郴州旅舍
雾失楼台,月迷津渡。桃源望断无寻处。可堪孤馆闭春寒,杜鹃声里斜阳暮。驿寄梅花,鱼传尺素。砌成此恨无重数。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。
据《夷坚定》记载,少游在长沙之时,有一歌妓生平酷爱少游词,并认为少游最能得知其心。请命其母,愿托以终身。少游得知此事,感动万分。于是作此《踏莎行》赠女子。并言因时事严切,不敢将其带往贬所,恐其受牵连。后来少游卒于藤州,丧还将至长沙时,女子得一梦,便在途中守候,后来自缢。如此至情至性之女,她用生命来诠释了什么才是生死相许,让世人见证了一曲爱的悲歌,少游在泉下也该无限宽慰。
满庭芳·山抹微云
山抹微云,天连衰草,画角声断谯门。暂停征棹,聊共引离尊。多少蓬莱旧事,空回首、烟霭纷纷。斜阳外,寒鸦万点,流水绕孤村。销魂当此际,香囊暗解,罗带轻分。谩赢得、青楼薄幸名存。此去何时见也?襟袖上、空惹啼痕。伤情处,高城望断,灯火已黄昏。
少游的才子风流,在青楼舞馆中受尽红袖佳人的痴爱,多么的春风得意。但是这次却是要离开这花繁叶茂之地,不知何时才是重返。姜夔有词云:“别后书辞,别时针线。离魂暗逐郎行远,淮南皓月冷千山,冥冥归去无人管。”他们双手互执,泪流满面。襟袖上染满了啼痕。他们相拥在那里,任秋风肃肃,任江水汤汤。天已入暮,依稀见得远处高城的灯火点点,原本是与美人互诉衷情之时,而此时却要凄清地离开这里,自是伤情。念去去千里烟波,暮霭沉沉楚天阔。
江城子·西城杨柳弄春柔
西城杨柳弄春柔,动离忧,泪难收。犹记多情、曾为系归舟。碧野朱桥当日事,人不见,水空流。韶华不为少年留,恨悠悠,几时休?飞絮落花时候、一登楼。便作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,许多愁。
杨柳依依,撩拨着那春意浓浓,春浓即将春尽,又徒地生出无限忧伤,惹得泪水涟涟。又至那折柳送别之地,当年在此系归舟。碧野芳草萋萋,朱桥风声霍霍。物在而人非,犹有水空流,此境颇似晏殊词《浣溪沙》中“一曲新词酒一杯,去年天气旧亭台,夕阳西下几时回。”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年华正好,而今却是识尽愁滋味,如蒋捷人生三听雨之感慨万千。心中的积怨悠悠,何时才是休住之时。又见飞花,又独登楼,强乐还自无滋味,纵是把那春江之水都化作自己的眼泪,也还是流不尽心中的烦愁三千。
千秋岁·水边沙外
水边沙外。城郭春寒退。花影乱,莺声碎。飘零疏酒盏,离别宽衣带。人不见,碧云暮合空相对。忆昔西池会。鹓鹭同飞盖。携手处,今谁在。日边清梦断,镜里朱颜改。春去也,飞红万点愁如海。
此词在内容上由春景春情引发,由昔而今由今而昔,由喜而悲,由悲而怨,把政治上的不幸和爱情上的失意融为一体,集中抒发了贬徙之痛,飘零之苦。在艺术上一波三折,一唱三叹,蕴藉含蓄,感人肺腑;以景结情,境界深远,余味无穷。孔毅甫读此词,见到“镜里朱颜改”,遂惊言:“少游盛年,何为言语悲怆如此!”后少游居数日离去之时,毅甫在郊外送他,回来时对家人言:“少游气貌不大莫平时,殆不久于世矣。”
秦少游,这是一个愁苦和眼泪化成的男子,他的忧郁和憔悴让人为之心痛。其卒,东坡闻之两天食不下。他的每一缕幽微的情丝牵动着千万人之心,他和他的婉约词顿成了永恒。